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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天下閑人孔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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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天下閑人孔國公

孔文質入贅她孟家在長安城中流傳了不少故事,有說是孔文質為做孟氏東床之婿竟然連讀書人的外子裏子都不要了,也有說是被薛觀音權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

她起初也覺得這人顯是當官當魔怔了,連綠汪汪的烏紗帽都要往頭上戴,她成婚那日硬是逼著他念了二十五首卻扇詩誓要他在眾人前現個大眼,沒成想此人卻不慌不惱,孟追歡就算是雞蛋裏挑骨頭,也不得不說,雖稱不上什麽傳世佳作,但也寫得不賴。

婚後孟追歡更是變本加厲,常常用“孩子親爹不是你,但口頭爹一定是你”和“雖然你們沒有緣分做父子,但他可以認你當幹兒子”這樣的話刺激他,孔文質也不生氣,仍舊每天來給她讀些《孝經》《論語》這樣書,也不知道是念給孩子聽的,還是在陰陽怪氣她。

這樣的境地直到那日兩人圍爐夜話,說天下之弊,究竟在寒門冗員還是世家大族。

說起孔文質此人,本來是考科舉出身的書生,誰知道朝廷大勢已去,群雄割據、潢池弄兵,二十四道豪強、三百六十州煙雲。孔文質也去投了高祖李憂情旗下謀大事,可高祖卻嫌棄他是個只會之乎者也的書生,只讓他做了個後方押送糧草的小吏。誰知突厥的哈丹巴特爾部,打得高祖手下大將節節敗退,孔文質就這麽一路押送糧草,一路收攏殘兵,卻依靠地利與陣法,死守關內不退。

那是十一月底,孟追歡將小梨子串了串用爐火烤,房間內全氤氳著果香,“國公你呢,從前是十年寒窗苦讀的書生,又跟著高祖打天下受盡了苦楚,我呢,是國公最看不上的靠著聯姻蔭官、子弟弄權的世家大族出身,咱們有什麽好談的呢?”

她此時已即將臨盆,孔文質則將毯子往她背後墊了又墊,“那娘子呢,願意當世家大族弄權的子弟嗎?”

孟追歡沈默了許久才將將開口,“可是我覺得,天下之弊在於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子弟,靠著父輩門蔭,便可獲散官頭銜,而後在國子學、崇文館念書,禮部考較,便可入朝為職事官

職事官:執掌具體政務的官員;散官:表示官員等級的稱號

世家子弟多疏於文書、囿於眼界、缺少德行,為朝廷之禍……”孟追歡對著他眨眨眼,每次她想惡心孔文質便會叫他夫君,“就像夫君心中的我一般!”

孔文質為她扒梨子吃,“可你夫君我覺得,天下之弊在於寒門冗員。”

孟追歡吃那香梨吃得口齒生津,“書生又不會舞刀弄劍,有什麽可怕的?”

“書生們覬覦仕途,總懷著一日看盡長安花的美夢,不死不休。”孔文質遞給她一方手帕,“當年陪著李憂情造反的,都是書生。”

孟追歡嘆了一口氣,“所以,從前每年進士不過二十人,到了我朝,卻要開幾百人,不是為了納天下英雄進我彀中,只是為了絕書生覬覦之心。”

“那當年那些陪高祖打天下的人呢,怎從未聽過有哪位將軍是讀書人出身?”

孟追歡從未見過孔文質這樣的神色,他似是悲戚得不能自已又像是在笑,“他們全都死了,為了絕他們的覬覦之心。”

“他們沒有死在烽火胡纓、進生退死的祁連山下;也沒有死在馬革裹屍、以身許國的斡難河前。他們死於朝堂,死於和他們一起打天下的君王。”

孟追歡望著他的眼睛,希望從他如古井般毫無波瀾的眼睛裏望透這個宦海沈浮了半輩子的男人的一生,他卻沒說什麽,只是還是如往日般戲謔喚她娘子,“娘子我這不還沒有死嗎,幸好李憂情知道我是個只會守城的閑人。”

自那之後,在人外兩人是相敬如賓的和諧夫妻,在人後只當是一同吃飯喝茶的茶酒之友。孩子出生在臘八之節,馬上便是新朝第一個年,孔文質便說,“孩子就叫祚新,孟祚新吧。”又為免長安城風言風語,說是永隆元年,三月初七、辛夷初謝、桃花始開的日子裏生的。

月色悄然落下,天顯現出曙光來。孟追歡憶及前塵往事,輾轉難眠,將她的侍女赤豆喊來,“我感覺天氣涼了,你往掖庭送床被子。”

赤豆握住了她的手,“夫人莫怕,等風聲過去了,咱們就將小阿郎接回來。”

孟追歡心裏想,這段風聲怕是要吹的大明宮底朝天才能過去,卻也沒說話,只是將赤豆的手攥得更緊。

“再不計,總還有李承玠……他總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孩子……”

孟追歡忙伸手捂住了赤豆的嘴,她只怕隔墻有耳。

八月初,李承玠的明光軍圍陷長安,孔文質跳太液池殉國、她姨母自焚於花萼相輝樓,卻要她務必保下李雲珞的性命,她第一計命人在亂葬崗尋了一具小兒屍身,偽造出母子具死於火中,第二計李承玠定會大肆搜捕出逃人員,而收押罪臣子女的掖庭則會燈下黑,第三計也是她最不想使得一計——她將本該在掖庭的小皇帝與她的小兒相換,是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雜劇,劇情是春秋時晉國上卿趙盾遭到大將軍屠岸賈的誣陷,全家被殺。屠岸賈搜捕趙氏孤兒趙武。趙家門客程嬰與老臣公孫杵臼定計,用自己的孩子頂替趙武受死。

之謀。

孟追歡為人母親,怎麽會甘願自己的小兒赴死,她曾欲在長安城中搜尋年齡長相相似的男孩,以錢財買其性命,替李雲珞赴死。可是孟祚新聽到此卻說,“阿娘,兒子卻覺得皇帝之命不比百姓之命貴,怎可以黃金買賣?”

孟祚新年齡雖幼,但口齒卻很清晰,“我願前往掖庭,替代姨舅父。”

姨母養她成人,臨終之托,她本可為此托赴死,可是若要她小兒的命,她卻猶豫。

“阿娘不要做有忠義卻一生餘恨的程嬰,也不要雲珞他做背負仇恨一生無法超脫的趙武,”孟追歡摸了摸孟祚新的臉頰,“我要你們都活著,都追歡逐笑的過一生,就像你們爺爺寫得詩一樣,新新相信阿娘嗎?”

孟追歡摸了摸自己的鬢角,昨日在角門處,李承玠剛剛親過這裏,“只希望你不要恨我。”孟追歡如此這般想到。

天光大亮,山外雲開,李承玠緩步步入國公府宅院時,孟追歡正躺在回廊下曬太陽。

“你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進來,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倆之間的齷齪事嗎?”

她雖說未曾服喪但也尋了淡色衣裳來穿,在鬢前別了一朵小白花,李承玠捏捏她的臉頰,心道要想俏、一身孝也說的不錯。

“那倒比不上夫人,逢人便稱是荊國公未亡人,”李承玠交腿便坐在她身旁,“夫人弄得,我麾下人盡皆知我與個寡婦不清不楚。”

“我阿爺一進長安城便招我劈頭蓋臉一頓訓斥,說我欺辱忠臣遺孀、玩弄世家女兒,乃少廉寡恥之人。”李承玠用指節輕輕搓磨著孟追歡的嫩肉,“這不就是夫人想要的嗎?”

李承玠心裏清楚,天家父子、兄弟不可以常情待之。他破入長安這樣的功績,要真是一路不搶不掠、愛民如子,他那遠在千裏外的父兄才會覺得他窺伺皇權王位、貌恭而不心服。他未曾入主大明宮而是駐紮於外城郭,給足了未來的皇帝太子臉面,不過和他老情人敘舊,他阿爺也不能真拿軍法罰他。但也不妨礙他拿這話逗孟追歡為樂。

“今日主軍入大明宮,牙璋虎節無不駭然,驂駕駟馬震懾朝廷,將軍怎麽未去?”

“陪聖人入主含元殿是太子該幹的事情,我從不在別人在最志得意滿的時候掃興。”

“這就要看你阿爺是想做個名正言順的君主,還是個遺臭萬年的反賊了。”李承玠聽她這話說得大逆不道,皺了皺眉,她卻坦然說道,“長安城的世家才不認什麽馬背上打來的天下。”

“我要是你,眼下第一要緊事,是勸你阿爺去昭陵祭奠高祖英靈,並要拿出十足十的作派來,自己此番帶兵入京,是如檄文所寫的般‘除司晨之妖後,清邪崇之奸佞’,而不是要做那搶侄子王位、逼死嫂子的惡人。”

李承玠覺得自己真是天生賤命,上半輩子為她做牛做馬,下半輩子還要聽她頤指氣使,他冷著臉跨步起身,孟追歡拿手扯他袖子,“怎麽才坐了半刻就要走?”

李承玠捏捏她臉上的軟肉,“入宮給你掙榮華富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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